《野鸭》的不确定性和易卜生的两难处境

  来源:艺苑   编辑: landyliao   发布时间:2018年07月12日 08:42

【摘要】 本文通过对《野鸭》的文本细读,揭示了易卜生怎样通过情境的设置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构建出一个饱含多义性和不确定性的文本,使观众的情感天平(对剧中人物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评判)保持平衡,从而达到对剧中人物命运的有限超离和理性观照;并揭示出易卜生精神上的两难处境——面对世界的悖论与矛盾,以及人生价值选择的模糊性时产生的迷惑与两难。然而,易卜生并未止步于自我的两难处境,而是以通融兼顾的视角和迂回曲折的探索,启发观众理性观照剧中人物及自我的生存境况,并对自我的人生道路做出抉择。

【关键词】 《野鸭》;价值选择;不确定性;两难处境;自我反思

[中图分类号]J83 [文献标识码]A

出版于1884年的《野鸭》无疑是易卜生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点,这部戏剧昭示着易卜生的自我反思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是易卜生迂回曲折的自我剖析之作,揭示了他精神上的两难处境,并在更深广的程度上揭示出处于人生相对性和价值模糊性的境况中,人类所面临的普遍的两难处境。通过这一两难处境的展示,易卜生将决定权交到观众手中,启发观众去反思并选择自己的价值和自己的人生。

1884年,易卜生写给海格尔的信中论及《野鸭》时说道:“它的构思与方法有多处与我以前的剧作不同”,并表示“我想《野鸭》很可能把我们中间一些年轻剧作家引上一条新的创作道路。”(1)对于易卜生在信中论及的“新的构思和创作方法”,我的理解是在创作《野鸭》时,易卜生放弃了他之前一以贯之的单一的价值标准和原则,他开始关注世界的悖理和矛盾。由于易卜生的思想观念的这一转变,其创作的《野鸭》也体现出了多义性和不确定性的特征。《野鸭》的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主人公的性格呈破碎和分裂的趋势,性格中可笑与可悲、可怜与可憎的因素相混杂;人物的意志、动机与被潜意识影响着的行动之间形成巨大的反差;剧中人物之间没有正直与卑劣、高贵与低下之分,以至作者的立场晦暗不明。二、人物的动机和行动的结果形成巨大的反差,出于好意的行动往往带来巨大的危害,对与错、好与坏之间界限被打破,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个善恶混杂、黑白相间的世界。三、作为象征物的野鸭承载着多重意义,导致对该剧的解读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入手。

围绕“野鸭”这个意象,该剧展现了遭受打击后的雅尔马一家如落水的野鸭般,拘囿于自我的小天地里自欺欺人的生活现状,通过格瑞格斯和老威利之口道出了几十年前威利家和艾克达尔一家的恩怨,并以现在进行时的时空形态上演了一出格瑞格斯拯救雅尔马一家走出生活幻想却事与愿违,导致雅尔马失去生活的动力,以及无辜的海特维格的死亡的悲剧。剧中的矛盾冲突围绕一个中心事件展开——是否应该破除雅尔马的生活幻想。

随着剧情的发展,《野鸭》中两股力量的较量日趋明显,一是瑞凌对雅尔马灌输的生活幻想,一是格瑞格斯破除幻想、揭示真相的行动。在这两股力量背后作为支撑的两种人生态度,分别是瑞凌所认为的被幻想所装饰的生活是“很可以过下去的”,以及格瑞格斯所持守的“理想的要求”,这一要求在雅尔马这里具体化为真正的婚姻应“建筑在真理上头,不掺杂丝毫欺骗的成分”。易卜生处理这两股力量的较量时,并未表现出丝毫偏袒或贬低的态度,而是以他出色的剧作方法将这两股力量的较量控制在动态的平衡中,以此将他的不偏不倚的态度传达给观众。

观众观剧总是伴随着他们对剧中人物或喜爱或厌恶的情感体验。为了不让观众沉溺于对剧中人物单纯的喜爱或是厌恶之情中,易卜生没有赋予剧中的主人公以鲜明而富有魅力的个性或令人深恶痛绝的习性,同时又在剧中动态交织着呈现主人公的可爱与可恶,从而达到了使观众既不过度信任某个人物,而对他所做的一切又大力支持,不过度喜爱某个人物,而对他的所有行动又不一味排斥的效果。《野鸭》中的主人公们身上总有些滑稽而令人发笑的特质,这些滑稽成分的加入更能使观众从主人公的当下命运中超离出来,而达到对他们整个行动和人生进行全局理性观照的高度。当易卜生所塑造的既可爱又可恨的主人公形象活跃于观众眼前时,观众对他们的态度会是这样的:既不信任他们所说的是真心话(或说是不被潜意识所影响,对自我达到全面认识时的真心话),也不信任他们的行为会收到预期的效果,但同时又很同情他们的遭遇(当然,这种同情不会很深,因为剧中人总会在观众想要同情他们时,突然做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理解他们的行为,并认为他们的行为有一定的可取之处。易卜生的这种设置人物的方法能够让观众出离于剧中人物的当下命运,避免观众进入剧中人的主观世界,而能以客观冷静的态度观看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要理解易卜生如何疏离了观众对主人公雅尔马和格瑞格斯的情感,如何打消了观众对他们的信任,从而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他们的人生选择产生怀疑,就必须回归到文本,文本会展示出易卜生如何在精心安排的剧情中,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般地将剧中人的性格全面地呈现出来,直抵那个他们未曾言说,甚至尚未捕捉到的意识的深处。

第一幕发生在威利家里,宴会正在进行着,客人们吃过晚饭回到客厅,开始了例常的饭后闲谈以及一些小娱乐,格瑞格斯和多年不见的老友雅尔马叙旧。整一幕中,平静的戏剧进程掀起了两次小波澜,一次是雅尔马的父亲、落魄的老艾克达尔仓皇地从客厅中走过,引起了客人们的震惊,让雅尔马面上无光,他羞于认父亲而转过了头。雅尔马的这一畏缩的行为暴露了他性格中的软弱、虚荣和自私。另一次小波澜是格瑞格斯和威利的谈话,他们的交谈不仅证实了他们父子不和的情况,也牵扯出了很多的陈年往事。格瑞格斯对威利的控诉,不仅给威利的人格抹灰,也显出他自己不与“恶人”同流合污的“高尚”。对于格瑞格斯的控诉,威利并未做过分的辩解。当剧中人物站在正义的高地义正词严地控诉他人,而被控诉之人又不予辩解时,观众的情感立场很容易倒向控诉之人,况且被控诉的威利又是个生活上有过污点的人——格瑞格斯正是这样获得不明真相的观众的好感的,加之他对好友雅尔马的关心之热切,更给观众留下一个好的初步印象。

观众对格瑞格斯的良好印象,会因第二幕对雅尔马一家生活现状的呈现而延续甚至加强。第二幕雅尔马的出场拉开了一场闹剧的帷幕,他对威利家的宴会大发议论,对妻女们炫耀自己如何教训了爵爷们,又炫耀自己对酒的了解,他的一番夸夸其谈引得妻女对他无比崇拜,然而知道实情的观众却看出了他的虚荣心理。他原本答应给女儿带些好吃的却又食言,只能拿出一张菜单给女儿,让女儿“望梅止渴”,这一滑稽的行为显出他性格中的自私。他埋怨妻子基纳不“卖力气干活”,自己却只说不做,暴露了他懒惰的天性。格瑞格斯的话引发了艾克达尔展示阁楼里的人造森林的冲动,由此观众看到了阁楼的全貌,了解了野鸭的由来,雅尔马如野鸭般的境况也完全呈现出来。雅尔马被假象蒙蔽却又自满自得的神气,将观众推向了格瑞格斯的阵营,观众会在心里默默期待着格瑞格斯拯救雅尔马,打破雅尔马的幻想,让他看清残酷的生活现实。然而,此时还有另一种力量遏制着观众希望打破雅尔马生活幻想的愿望——基纳和海特维格为生计操心、处处为雅尔马着想的心思令人动容,对雅尔马的教训和惩罚不应连累这两个无辜的人。易卜生通过展现雅尔马生活之不得不做出改变的现实,以及这种改变将带来的不幸后果,启发观众去思考格瑞格斯的使命之必要性。

接下来的剧情中,雅尔马沉溺于生活幻想的状态得到了更多的呈现,观众想要唤醒他的冲动益发强烈,同时,基纳和海特维格因格瑞格斯到来而产生的危机感逐渐加重,由于观众对基纳和海特维格的喜爱,这种危机感会对观众的情感产生重大影响,甚至使观众产生同样的危机感。剧情发展到此处,观众的情感倾向一直是倒向格瑞格斯的,不仅为格瑞格斯高尚的理想所折服,更因看到雅尔马不堪的现状,而益发赞同格瑞格斯的立场;但是,观众始终不能将自己的信任完全交付于格瑞格斯,总有一股力量冲击着观众对格瑞格斯的信心,这股力量来自基纳和海特维格对雅尔马真诚而坚定的信任,来自对雅尔马温暖的家庭生活的表现。

使观众对格瑞格斯的信任产生实质性动摇的事件开始于瑞凌的出场,瑞凌作为一个曾与格瑞格斯打过交道的人,对格瑞格斯的了解无疑比剧中的雅尔马以及剧外的观众更多。瑞凌得知格瑞格斯的来意后,与格瑞格斯发生了正面冲突,并扬言如果格瑞格斯再索要“理想的要求”,就把他轰出去。这一不断升温的冲突被威利的突然来访打断了,幸而被打断,它才没有酿成无意义的肢体冲撞,抑或阻挠了格瑞格斯的行动。瑞凌对格瑞格斯的反对之强烈,与格瑞格斯对话时颇有深意的话外之音,都引导着观众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格瑞格斯——如果格瑞格斯“向穷人要求什么”从未成功过,那么他拯救雅尔马的计划能够成功吗?在观众对格瑞格斯的信任和崇拜有所动摇之际,威利来了,他与格瑞格斯进行了一场谈话,此时,对格瑞格斯产生了怀疑的观众才能以更客观的态度看待威利父子的关系,他们对话中的信息才能引导观众去思考格瑞格斯的为人,以及他行为的深层动机:

格瑞格斯 并且,如果我想活下去的话,我一定得想个办法医治我这有病的良心。

威 利 你的良心永远不会健康。它从小就有毛病。格瑞格斯,你的良心是你母亲给你的遗产——她只给你留下这么一份产业。

格瑞格斯所说的“有病的良心”对他拯救雅尔马的行动起了多大的作用?他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才拯救雅尔马,而不是他所声称的对正义的坚持?威利所说的格瑞格斯“从小就有毛病”的良心是指什么?联系前面的剧情不难猜出,格瑞格斯受其母亲影响甚深,他的母亲给他灌输了很多谴责威利的思想,处于这种成长环境的格瑞格斯,无疑对威利有一种强烈的憎恨。那么他对威利的控诉是否可信?他要雅尔马看清生活的真相,是为了拯救雅尔马,还是为了揭露威利和基纳的“可憎”面目以报复他们?一旦观众对格瑞格斯的信任有了缺口,格瑞格斯身上的种种疑点就会一齐涌来,对他的怀疑就会日益加重。

得知真相的雅尔马回到家里,与妻子对质后终于确证了真相,心灰意冷。格瑞格斯到来,为眼前的情形感到失望和迷惑,因为他原本以为雅尔马夫妻俩会有一种改头换面的新光彩,但事实是他只看到了沉闷、忧郁和阴暗。格瑞格斯对事情的预期就像未经世事的孩童一样天真幼稚,令人不禁发笑;他太过理想化的想象显示出他的迂腐与执拗。这样的格瑞格斯还能赢得观众的信任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但格瑞格斯的天真和理想化使观众对他保留了好感。雅尔马得知海特维格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后,无法承受残酷的现实,离家出走,这一结果远远超出格瑞格斯的预料,这也是对格瑞格斯行动的反讽。格瑞格斯所有的行为显出了荒诞可笑的意味。

易卜生对人物的表现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在观众的情感天平中,格瑞格斯和雅尔马不分上下。观众既对他们有理解后的同情,也不认同他们滑稽可笑的行为,对他们所持的人生信念和做出的人生选择产生怀疑。观众不知道易卜生要他们站在哪个立场上,他们体会到易卜生的两难,也体会到他们自身的两难。正是在这一情境中,观众能够非常客观的观照并思考剧中人物的生存境况。

剧情发展到最后,海特维格开枪自杀。虽然海特维格之死同样起到了疏离观众对剧中主人公的情感的效果,但由于海特维格之死是一个游离于剧中主要的情节发展逻辑之外的事件,因此我将在此单独分析这一事件所包含的意义以及剧作者的用心所在。

在前面的剧情中易卜生埋下了伏笔,表明海特维格常常干出些危险的事,这使得海特维格的自杀显得在情理之中。然而,海特维格必然会自杀吗?虽然雅尔马疏远了她,但格瑞格斯已经给她提出了赢得父爱的方法,只要她打死野鸭便是。当然,也许有人会反驳说,海特维格感受到父亲对她的厌弃,伤心与赌气之下,很可能自杀。但这也只是一种推断,它与我所说的海特维格未必会自杀的推断具有相同的可能性,而不是更大的可能性。因此显然,海特维格之死并非剧情发展之必然趋势,而是易卜生的意志的体现。那么,“海特维格之死”这一情节到底承载了什么功能?

首先,海特维格的死使得格瑞格斯索要“理想的要求”的行为受到更大质疑。没有海特维格的自杀,格瑞格斯的一系列拯救行动就好似一出闹剧,过不了多长时间,得知真相的雅尔马就会因懦弱和健忘而回复到以前的生活状态,重新做起白日梦,终日庸庸碌碌。而“海特维格之死”这一情节突显了格瑞格斯行为的危害性。虽然在前面的剧情中,迂腐固执而又想法幼稚的格瑞格斯已经失去了观众对他以及他的使命的信任,但观众对他尚存着同情和理解,对他索要“理想的要求”的行为也并没有一味否定。但当格瑞格斯的行为引发了无辜的海特维格之死时,观众对格瑞格斯以及他所谓的“使命”的态度就会发生重大转变。观众会责怪他,对他表示怨愤,更多的是对他所谓的“理想的要求”失去信任,表示抵制。易卜生安排“海特维格之死”这一情节,也许是想给格瑞格斯更沉重的一击,也给“理想的要求”更沉重的一击,并希望借此唤醒观众对格瑞格斯这一行为的思考。

其次,当我们因海特维格的死,而在情感上埋怨格瑞格斯,又试图将海特维格之死归罪于格瑞格斯时,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格瑞格斯确实与海特维格之死有必然联系吗?我们可以说格瑞格斯的行动导致了海特维格的自杀,但海特维格的自杀动机还有很多其他不明的因素;况且格瑞格斯并非蓄意伤害海特维格,他只是出于好的动机(如果格瑞格斯没有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对威利和基纳的憎恨在多大程度上驱使了他做这件事,那么他的动机是良善的)干了一件结果很坏的事。因此,将海特维格之死归罪于格瑞格斯是不合理的,但同时我们发现,海特维格之死不能归罪于任何人,她的死充满了荒诞意味。这一充满荒诞性的死亡却又最符合生活的常态。这里透露出一丝易卜生对生活的无奈和困惑。

最后,海特维格的死与“雅尔马的归途”无疑有着莫大联系。海特维格死后,格瑞格斯和瑞凌有一段对话:

格瑞格斯 海特维格不算白死。难道你没看见悲哀解放了雅尔马性格中的高贵品质吗?

瑞 凌 面对着死人,一般人的品质都会提高。可是你说那种高贵品质能在他身上延续多少日子?

格瑞格斯 为什么不能延续一辈子,不能继续提高呢?

瑞 凌 到不了一年,小海特维格就会变成他演说时候的一个漂亮题目。

瑞凌对雅尔马的认识和了解可谓入木三分。依着雅尔马的性格,过不了多久,格瑞格斯给他揭示的生活的真相就会被抛到脑后,他会重新给自己找到一个生活的幻想;由于他的软弱自私,他会和威利重修旧好,甚至寻求威利的帮助,这样可以使日子过得更舒服一些。海特维格的死带给他的悲痛也会被遗忘,小海特维格会变成“只是他演说时候的一个漂亮题目”。易卜生安排的“海特维格之死”也许只是为了证明,即使经历了如此重大的不幸,雅尔马依然无法获得“品质的提高”。雅尔马不仅不能从海特维格的死亡中使自己的精神获得升华,相反他获得了新的生活支撑——海特维格的自杀证明了她对雅尔马的爱,而这种爱正是失去生活幻想的雅尔马所需要的,是支撑他生活下去的精神依傍。这是对格瑞格斯所谓的“理想的要求”的莫大讽刺,真相之于雅尔马,就像一块石子丢进了河里,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后又重归平静,“理想的要求”不值一提,寻找到支撑自己好好活下去的精神安慰才是重要的。

“海特维格之死”不仅完全打破了观众对格瑞格斯的信任,疏离了观众对格瑞格斯的情感,更是易卜生借以更深入地挖掘雅尔马性格的途径。海特维格的死终会被雅尔马遗忘这一事实,揭示了雅尔马健忘而自私的性格。雅尔马的生活中不需要高尚的“理想”和生活的真相,他所期待和要求的只是“很可以过下去”的日子,他所要的只是好好活着,令自己舒服地活着,凡是需要费脑思考的问题和费力完成的目标和理想都是无关紧要的。由此可见,雅尔马所奉行的是与格瑞格斯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幸福观:格瑞格斯可以忍受生活的贫困,放弃肉体的享乐,只为追求他的“理想”,这是一种理想至上的价值观;而雅尔马则不同,他只要求生活的舒适和安逸,为了达到这种状态,他可以编织无数个幻想,甚至可以放下尊严,这是一种享乐至上的价值观。在这两种价值观中,易卜生并未进行取舍和优劣的比较,而是平衡地呈现了这两种价值观指导下的生活。易卜生给观众造成的感觉是一种选择的两难,但这只是该剧的浅层表意,当我们更深入地探索,就会发现,易卜生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并未陷入两难,他只是感到了人类的普遍价值选择的不确定性和多元性,并在这价值的多元中找到了一条令人无奈的却又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坚持自我的价值选择,同时尊重他人的价值观,不要以自己的价值选择干涉他人或强加于他人。但是,从易卜生对雅尔马沉溺于生活幻想时的可笑行径的表现来看,易卜生是希望观众以嘲笑的姿态对待雅尔马的生活观和价值观的;易卜生仿佛在问观众: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值得过的吗?

结 语

《野鸭》所体现的易卜生精神上的两难处境,不仅是他个人的两难,也是面对这一问题时,人类普遍的两难处境。用马克思的话说,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里,“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2)坚定地捍卫理想,这种“素被尊崇的观念”遭受怀疑;维持生活的幻想,这种“新形成的关系”也并不被完全认可。当统一的价值判断标准被打破时,人类有更多的价值选择,基于个人生存体验的个体价值观,将与其他个体的价值标准相龃龉,也会与旧有的价值标准相冲突,整个人类面临着价值和道德的模糊性,每个个体在做出价值选择时也就产生了更多的迷茫;同时,一种新的价值取代旧有价值的时刻,新价值本身便遭到怀疑而被动摇,期待着另一个新的东西去否定它,占有它的位置。人类的两难处境,便是在许多具有相同合理性的不同价值中,在新与旧的价值交替中选择的两难,也唯有在这两难中,以通融兼顾的视角和迂回曲折的探索,通往真理之途才有望被找到。

《野鸭》并不是易卜生对自己曾经的信仰的否定,而是他在理解、吸纳、表现了其他对立的信仰后,对自我信仰的重新确立,并以商榷的姿态将这种信仰传达给观众;这种确立和传达不依靠对自我的斯多芒克式的信任,也不是通过隐含在剧中的强力意志的催迫,而是经历过选择的迷惘和对自我的怀疑后确立起来的。在我看来,该剧最具价值之处,在于易卜生在自我反思,表现其精神上两难的同时,对人类普遍的两难处境的展现,并由此引发观众的思考。

概而言之,该剧的浅层表意虽然呈现出易卜生面临选择时的两难处境,但易卜生的深层用意是公正客观的展现两种生活道路,将最终的决定权交到观众手中,希望观众以客观的视角观照剧中人物的选择和命运,由此对自我的人生道路进行思考并做出抉择。

注释:

(1)1884年,易卜生写给海格尔的信中论及《野鸭》时说道:“它的构思与方法有多处与我以前的剧作不同”,并表示“我想《野鸭》很可能把我们中间一些年轻剧作家引上一条新的创作道路”。参见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45页。

(2)马克思、恩格斯著《共产党宣言》,转引自周宪著《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页。

作者简介:沈剑钰,武汉大学艺术学系2012级研究生。

05-13 00:06   BY landyliao
关键字: 格斯 观众 萨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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